《文化纵横》2021年4月新刊上市
点击文末左下角阅读原文在文化纵横微店订阅
文化纵横微信:whzh_21bcr
投稿邮箱:wenhuazongheng@gmail.com
✪ 韩少功
【导读】4月14日,央行的一篇名为《关于我国人口转型的认识和应对之策》的工作论文流行网络,其中提出“重视理工科教育,东南亚国家掉入中等收入陷阱原因之一是文科生太多”的论述,引发争议。
在本文中,韩少功指出,人文社会科学向理工科看齐的趋势其实已经越来越显著和普遍,但从总体上说,从实效上看,诸多文科的“科学化”,离预期目标还十分遥远,并未在人类重大的困难和挑战面前,有效履行科学家“整理事实、找出规律,并做出结论”的职责。但另一方面,其实近年来自然科学的发展也进入了一个低谷期,原本推动自然科学不断前进的“理性”和“实践”这两大引擎,如今也各自遭遇困境,马力大不如前。
尤其是,从世界范围来看,各个国家的理科和文科都出现了与现实生活渐行渐远的弊病:市场经济的指挥棒让科学研究不再关注那些不能产生经济效益的领域,尽管它们对人类的生存可能同样十分关键;知识分科的细化让求知者的视野越来越狭窄,知识越来越碎片化,导致人们对社会实践的疏远面、绝缘面、无知面不断增大;知识生产体制与利益的过度捆绑,更是让知识生产日渐“脱实向虚”,成为像金融投机行业一样只顾体内循环、自己服务自己的行当。当代知识生产的这些趋势,让当代人越来越教条、偏狭和低能。
面对这样的局面,作者倡议今天的求知者既应“下要接地”,关注现实生活中的具体问题,重新建立书本知识与现实生活的连接;还应“上要接天”,以优化重构的“大叙事”“大三观”整合分散的专门知识,为人类提供健康的知识和价值指引。
本文原载《文化纵横》2021年第2期,文章仅代表作者观点,供诸君思考。
在社会人文领域,经济学看上去已最像“科学”,至少最接近“科学”。这一学科在逻辑化、数理化、实证化等方面都努力向理科看齐,且走得最远,表现最为突出,动不动就有统计、民调、量化、实验的硬数据支撑,各种数学建模相当酷炫,不懂高等数学的人根本没法在圈子里混,一般文科生也读不懂他们的文献。但可惜的是,对2008年始于美国华尔街的全球金融海啸和经济地震,这个学科一直麻木不仁,发出预警的吹哨人极为罕见。差一点就囊括了本世纪所有诺贝尔经济学奖的美国大神们,尽管团购批发一般摘金累累,各有骄人建树,从总体上看,却也从未拿出有效对策,来标本兼治产业空心化、不平等加剧、气候变化等危急趋势。两位诺奖得主受聘到华尔街操盘,甚至在汇市、股市里炒得自己大栽跟头。相比面目老派一些的哲学、史学、人类学……这个已用数学武装到牙齿的学科,是不是更像一门低能学科?政治学也越来越像理科了,一直摆出高冷姿态,客观、严谨、中立、拒绝感情和价值观,但从业者们消耗了天文数字般的学术经费后,在2016年几乎异口同声断言:特朗普根本不可能当选!他们后来眼睁睁看到事情偏偏就那样,看到2021年初“勤王大军”暴力冲击国会,其憋足了劲的精英反应,也只是发表一份两千多位学者联名的公开信,声称他们“只求理解政治而不参与政治”,呼吁捍卫民主和赶走时任总统,然后了事——是的,了事。如此不痛不痒的半纸鸡汤文,到底“理解”了什么?理解来理解去的结果,不过是一枚油腻和万能的“民主”标签。他们就不能比街头小贩或乞丐说出更多一点智慧吗?心理学也好不到哪里去,已越来越依靠药片、仪器、实验室、数据库、模糊数学,其理论前沿已推进到神经元、基因、人机系统、大脑图谱的纵深。与此同时,当世界卫生组织宣布全球严重抑郁症数目一路狂增,将在十至十五年内成为第二大致亡疾病(2019年);当法国国家卫生院的德斯穆格(Michel Desmurget)报告,以十多个国家的数据,证明人类的平均智商竟第一次出现隔代下滑(2020年);心理的“学”在哪里?能否告诉我们对策和出路何在?随着心理学的产业化,那日益火爆的心理诊疗有偿业务,到底是证明这一学科的成功还是失败?
这不仅仅是哪一国的现状,全世界似乎都程度不同、特点不同地面临同样的窘境,面临同样的精英危机。也许,衮衮诸公的研究并非一无是处。蚊子也是肉,钢镚儿也是钱,众多局部的发现和创见,积累于人类文明的长河,均可望助益新文明的成长。只是从总体上说,从实效上看,这些学科的“科学化”,即向理科的靠拢和模仿,离预期目标还十分遥远,至少尚未出现经济学、政治学、心理学等领域里划时代的牛顿和爱因斯坦,并未在人类重大的困难和挑战面前,有效履行科学家“整理事实、找出规律,并做出结论”(达尔文语)的职责。Science(科学),中国俗称“赛先生”,在严格意义下限指17世纪以来的近代自然科学,即“牛顿时代带着唯理论浪潮,也带着经验论浪潮呈现在我们面前”(赖欣巴哈语)的一系列认识成果。在这里,如赖欣巴哈指出:一是唯理论,一是经验论,两大浪潮的汇合,即数理工具和实验工具的并举,演绎法和归纳法的兼备,才构成了“科学”的成熟形态和清晰边界。爱因斯坦有类似看法。1953年,他给一位叫斯威策(J. E. Switzer)的人写信,谈到“西方科学的发展以两项伟大的成就为基础”:其一是“源于古希腊欧氏几何学的形式逻辑体系”;其二是“文艺复兴以来依靠系统的实验以发现因果关系的可能”。他说“人类居然做出了如此发现,(这)才是令人惊奇的”。在这个意义上,如不少前人所指出,科学是近代以来的特定产物,并不等同于“知识”(否则传统艺人、哲人的所有知识都可算作“科学”,中医理论更是如此);也不等同于“正确”(托勒密的地心说,哥白尼的日心说,在后人看来都不算“正确”;热力学、活力学等在将来肯定也这样)。科学只意味着一种并非万能、不会完结的新型知识生产机制及其过程。不过,这已够激动人心的了。作为欧洲启蒙运动的核心,这种科学,即数理与经验(演绎与归纳)的双引擎发力,缘聚则生,修成正果,贡献了一轮空前的全球性知识爆炸,带来了生产方式与生活形态的翻天覆地——特别是物质层面的巨变,把人类送入现代文明。以至当今太多人,会情不自禁地把“科学”等同于“知识”,再等同于“正确”,一个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无限越位,无限升格,视之为可解决一切问题的神器。——即便这已类似神学家的态度,即很多科学家强烈反对过的态度:以为上(ke)帝(xue)可搞定一切的妄自尊大。文科一窝蜂向理科看齐,觉得自己不懂“数理”的纷纷内疚,怎么也得“实验”起来的万般焦灼,如此“科学化”潮流,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发生的。这也许没什么不好。文理之间的互鉴纯属正常。事实上,这也有望克服不少文科著作中常见的空疏、虚玄、零散、模糊、偏好、独断、大而不当,还有过于依赖比喻的抖机灵或耍滑头——出于职业习惯,科学家最反对这样做。不过,真正懂一点科学,真正学来科学的精神和方法,并且在运用中增强而不是削弱文科自身的所长,克服而不是包装文科自身的所短,并不那么容易。比如,不太好的消息是,文科生所热烈追求的科学——特别是基础科学,在20世纪却不幸陷入停滞。有心人已发现:1970年,第一架波音747飞机从纽约飞往伦敦用了八小时,而五十年后,类似飞行的时间未见任何缩短。1969年载人航天器着陆月球,但接下来的半个多世纪里,人类足迹未能延展得更远,太空探测器也无质的更新,如火箭仍依赖化石燃料。1927年的列克星敦号航母,最高航速已达33节,而七十多年后投入现役的核动力戴高乐号,舰重减轻,航速却只有27节。上世纪的60年代,很多人认为有生之年可实现星际旅行,但眼下连他们的孙辈,也只能用游戏机去火星。上世纪50年代,教授告诉学生们,五十年内人类将实现可控核聚变,清洁能源、人造太阳、海底城市、汽车飞天也不是梦想,但眼下学生的学生告诉学生,再等五十年吧,也许,可能,大概,是外星人远程锁控了我们的大脑(网友语)……
爽约不胜枚举,也令人困惑。回望1915年(广义相对论提出)、1927年(量子力学完成)、1928年(《基因论》发表),现代科学最重要的几大基石,竟在短短的近二十年间相约而至,高峰迭起,砍瓜切菜一般——那是多么辉煌的狂飙时代呵,后来的人类怎么啦?学制越来越长,经费越来越多,队伍越来越大,论文越来越厚,但悠悠百年过去,科学界仍活在前辈巨人的阴影之下,即便在一些枝枝叶叶的项目那里,很多人也不过是为赛道上毫米级的胜出而毕生呕心沥血。1900年4月27日,一位物理学泰斗在英国皇家研究所的报告会上,对欧洲科学家们宣布,物理学已走到尽头,人们只能远望“天边令人不安的两朵小小乌云”——这还是指相对论与量子力学,指二者所构成的分裂僵局。2011年,美国经济学家泰勒·科文在《大停滞》一书中断言,人们已经摘完了科学“所有低垂的果实”。2013年,《自然》发表一篇更悲观的文章:《爱因斯坦之后,科学天才灭绝》。美国量子物理学家瑟奇(Christopher Search)认为:“理论粒子物理绝对是一门死学科。”“几十年来我们对物理学的理解没有任何根本性的新发展。”其证据之一是:“现在的研究生使用的教材同我读研究生时用的完全一样……如果某个领域取得了根本性突破,难道你不认为教科书会过时,必须被全新的取代吗?”好容易,一线机会终于出现。2011年,欧洲“超光速中微子”实验团队(奥普拉)大喜,宣布他们已两次捕捉到这种粒子,打破了爱因斯坦关于光速是极限速度的论断。全球科学界为之一震:显然,这对科学的颠覆将超乎想象,几乎意味着因果律的轰然坍塌,时光机、时间隧道等触手可及。但接下来,各路科学家会集于白雪皑皑的意大利格兰萨索山,十多万人通过视频日夜观看实验现场,最终只等到一个令人哭笑不得的乌龙:法国籍和瑞士籍的两位团队领导引咎辞职,因为“超光速”并未实现,团队此前的两次假成功,不过是掉链子——“GPS接收器与电脑之间的光缆松动了”。以致一位意大利同行自嘲:这就对了,我们不可能打破自然界的一条基本法则——在意大利,没有任何事情是准时的。这是新科学临盆前一时的屏息宁静,还是科学在微观和宏观两大铁板之间已脱困无望?没有人知道。当然,基础科学的大体封盘,并不妨碍近几十年来应用科学、应用技术的长足发展,甚至日新月异,遍地开花。人们毕竟迎来了抗生素、电视机、计算机、互联网、核动力、太空望远镜、人工智能……这一切在媒体上眼花缭乱热浪滚滚,正在全面定义新的业态与生活——不过,称之为“科学革命”让人犹豫,换上“技术革命”“技术繁荣”之类用词显然更合适。不是吗?技术受惠于科学——特别是其基础与核心的原理,总是比后者慢一拍,不过是科学的传导、应用、衍生、物态化以及潜能释放,是科学这棵大树上晚来的开花结果。人们享受果实时,希望确保果树根系的强旺活力,确保下一轮种苗的萌发,大概不会是一份多余的关切。一个中国人可能这样回答:实事求是,因实求名,格物致知,知行结合,能抓老鼠就是好猫,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但中国传统中的这一套实践大法,接近西方的“经验论”,在古希腊主流学界那里却基本上行不通。相反,古希腊学者虽不排斥实践,但不觉得实践是多大的事——也许那些宗教精英、贵族精英们成天翻着羊皮书,对出门干活流汗一类本就不大擅长。在他们眼里,“真理”(true)高于“真实”(fact),是世界固有的内在性逻辑,是以数学为范本的抽象体系。人类不是靠观察,而是靠洞见才能一步步进入那个普遍、绝对、神圣的公理化秘境——为此,你哪怕成天闭门造车,也没什么关系。有一个根号2的故事。毕达哥拉斯是古希腊伟大的几何学家,最先证明了直角三角形中,“两直角边的平方和等于斜边的平方”。这叫“毕达哥拉斯定理”,又称“勾股定理”或“百牛定理”——因为他的团队曾宰杀一百头牛,欢庆这一伟大定理的诞生。不料,他的学生西伯斯却发现一个疑点:如果一个正方形边长为1,那么根据该定理,其对角线的长只能是根号2;然而这既不是整数,也不是整数的比,在无理数概念尚未产生的当年,完全是一个怪物。毕达哥拉斯对此也百思不解,守着一条真真切切的线,面对一个逻辑漏洞,惊骇不已痛不欲生。为防止整个公理体系的崩溃,他恼羞成怒,下达封口令,严惩学派“叛逆”,不惜派一群打手出海追击,把那个仓皇出逃的家伙五花大绑,丢入大海喂鱼。这就是说,解决不了问题,就把提出问题的人解决;若事实抵触公理,那就把事实干掉!事实算什么呢?事实能放之四海而皆准吗?在他们看来,观察和经验一再欺骗我们。想想看,水中折棍、海市蜃楼等,都是这样差点骗过人们眼睛的事实幻影。那么根号2肯定也是!毕达哥拉斯学派就是带着这一股唯理论的狠劲,一种痴迷和一根筋,不管不顾,长驱直入,倒是在演绎法上别有所长——这是事情的另一面。从“万物皆数”(毕达哥拉斯语),到“数学是一切知识中的最高形式”(柏拉图语),到“自然之书是用数学语言写就的”(伽利略语),到“一切科学均可最终转化为数学”(莱布尼兹语),到“数学是科学的皇后”(高斯语)……欧洲的数学狂们层出不穷,创造了埃及、印度、中国等古文明中都不曾有过的一种知识理想和知识类型。习风所染,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中穷究五花八门的本质属性:人有人性,猫有猫性,树有树性,火有火性,三角有三角性,连普遍与具体本身也各有其“性”,自然与理念本身也各有其“性”。这些“性”,或者说这些“是”(Being),在中国人读来很陌生,特别扭,太烧脑,简直没法准确汉译。其实,作者不过是想编绘出一册数学式的公理大全,把满天下的抽象本质一网打尽,让它们从不甚完美的“事实”表象中显现出来。
不得不承认,这种准神学家式的执抝,使一种强大的数理工具源远流长。当东方的实践家们有了算术,有了算术就大体够用,能应付春种秋收、治国安民一类俗务,欧洲的唯理派却收获了数学——包括欧氏几何、无理数、对数法、虚数、微积分等,为“科学”勃兴提供了重要基础。一旦与发端于英国的经验主义思潮两相汇合,互为依托,便如虎添翼,牛顿时代的喷薄而出就只是迟早问题。人们或是靠实验采集知识,然后用数理加以组织;或是靠数理预测知识,然后用实验加以印证,似乎怎么走都顺,哪一条腿迈在前面都行。以至从某一个节点孤立地看,有时知识还可以跳过实践,把实践落在后面,在学者密室里以先知预言的方式“先验”地发生——上帝就是这样干的吧?海王星的故事就是这样:先是有人推算出它的空间位置,当天文学家后来架起望远镜,对准夜空中的那个位置时,果然发现了一个小小白点,与预估点位竟相差无几。化学元素周期表的故事也是这样:门捷列夫依据原子质量大小,对元素予以排列和推导,发现了一些先有数据、而无实证的空白格子,而这些当时尚未发现的元素(镓、钪、锗等),事后果然被发现,由实践家们一一捉拿归案。
正因此,爱因斯坦在晚年《自述》一书中谈及真理的标准,除了“外部的证实”,即经验派所拥戴的实践检验,还加上了另一条“内在的完备”,包括逻辑的简洁和美(比如他爱不释手的E=mc²)——这其实是延续唯理派一脉遗风,深切怀念演绎法永远要求的严密与纯净。“上帝不会掷骰子。”他的另一句名言,显示出他对因果律笃信不疑,相信世界就是笛卡儿心目中那种精密运行的钟表。提到这一点,是因为唯理派在牛顿时代的好运气,并未延续太久。一旦遭遇现代科学的冲击,“钟表”之喻渐渐不合时宜。不妨耐心回顾一下。源自古希腊的理性主义,一种普遍、绝对、神圣的世界因果秩序,首先在黑格尔等人那里撞上辩证法,陷入正题、反题、合题的迷阵,形式逻辑让位于辩证逻辑,“自相矛盾”从此有了合法性。接着,它在贝叶斯等人那里撞上概率论,必然逻辑让位于或然逻辑,等号几乎都成了略等号,“差不多”和“大概是”从此有了正当权。再后来,它在哥德尔等人那里撞上“不完全性定律”,发现公理的一致性与完全性不可兼得,数学的自洽和相应证明不可兼得,看似完美的逻辑体系原来一直处于带病的状态,不能不让人惊醒和沮丧。到最后,它被欧氏几何与非欧几何的分裂炸了个半晕,发现在高斯、黎曼等人那里,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此真理和彼真理居然互不通约,统一逻辑变体为多重逻辑。它还在普朗克、海森堡、玻尔、薛定谔等人那里,被量子力学拖入一片泥沼,发现在亚原子层面的微观世界,与常规世界不同,几乎一切都“测不准”。A也是B,有也是无,到底是什么,其随机结论只是取决于人们采用何种观察方法和观察工具,因此因果认知的客观性被釜底抽薪。连因果律的坚信者爱因斯坦——如果不是在实证层面,至少在假说层面,也对自己伏下了潜在威胁。所谓因果,只能是前因后果吧,只有在时间轴上才有意义吧。然而,恰恰是根据他的相对论,时空不可分割,均在运动中变化。运动的尺在相对变短;运动的钟在相对变慢,达到光速时则时间消失。这就相当于说,一切因果链在那时都会溃散,在超过光速时则会倒置。一个乡下老汉可能因此万分惊骇:照这样说,人岂不会先死而后得病?孙子还会出生在儿子以前?显然,要安抚老汉,确信这种惊骇大可不必,只能靠一条:宣布时光机是无聊的科幻,宣布爱因斯坦就是物理学的终点,关于光速是极限速度的判断永不可动摇。所有后来者都得趁早死心,不要像“奥普拉”团队那样,再去打光速的主意。很多人也无法证伪这一点。一切还是疑雾重重,构成了眼下知识生产的重大困难。换句话说,作为科学远航的双引擎之一,唯理论看上去已透支和冷却,数理工具的有限边界日显,对实验工具引领和支撑的作用远不如昨,即便——如前所述——数理革命的余热还热在应用技术的另一头,包括成为某些文科研究领域的新时尚,包括“数字经济”启爆革新大潮,“大数据”“云计算”风起云涌,算法工程师和独角兽企业拿走了业界最丰厚的年薪或利润。
爱因斯坦以后的科学发展,看来主要依重经验路线和经验方法。可望成为科学最新主角的生物学,据说就是这样。黑洞、暗物质、希格斯粒子等前沿研究,也多是依据海量的观察和实验,靠的是科学家们务实苦干、摩顶放踵、大海捞针、集沙成塔——发现海王星的那种先知式奇迹,已十分少见。
这其实很对中国知识传统的胃口。中国古人讲究急用先学,仅靠区区算术就鼓捣出了“四大发明”,还鼓捣出算术因素更弱更少的中医成果。中国人摘取诺贝尔科学奖尚少,但世界上最多的理工科大学毕业生、最多的技术专利申报、最多的科技论文发表、最高增速的新技术产业规模……都汹涌而来蔚为大观。中国人重应用、重实据的务实风格,在一些人看来,不过是儒家传统中“实用理性”(李泽厚语)或“实用主义”(安乐哲语)的一脉相承。在某种意义上,中国的知识风气远欧陆,而近英美,英国人培根就狂赞过“三(四)大发明”,孔夫子最像美国实用主义的理论旗手“杜威先生”(蔡元培语)。当唯理派走下神坛,英美经验派更愿意强调,毕达哥拉斯的几何学其实源于古埃及修水利、建金字塔的工地,同样是干出来的学问,其人间烟火气不应被掩盖。中国人对这样的说法最可能鼓掌。这没什么不好。实践确实是真理之母,哪怕在爱因斯坦那里,也是检验真理的“唯二”标准之一,响当当的。只是作为科学远航中的另一台引擎,进入现代以来,实践也面临新的故障。这么说吧,前人的观察和实验都较为简易,便于操作,花费不大,也比较个人化。阿基米德靠一盆洗澡水,就可以发现浮力原理。牛顿靠一个枝头掉下的苹果,就可以构想重力学说。伽桑狄在一条航行的船上,从桅顶落下一块石头,就能检验地心说的真伪……那时的科学家都像草根“民科”,多是单枪独马,小打小闹就做出大学问,在知识的荒原上到处开疆拓土。
相比之下,随着日常环境和常规层面的科学发现接近饱和,易啃的骨头已啃完,科研就不再以米为单元、以克为单元、以秒为单元,而是一头指向亚原子层面的微观,另一头指向深空星际的宏观。这时候,观察和实验的成本急剧升高,“民科”风格就行不通了,绝大多数聪明的人和机构被排拒在机会之外。大型球面射电“天眼”,只有一两个国家可做。一台高能粒子对撞机,动不动就数百亿甚至上千亿的投入,连美国、日本都供不起,谁还能玩?故杨振宁建议中国根本不要去搞。在高预算、高设备、高薪酬、高技术产业、高质量教育等配套条件缺位时,发展中国家的很多创新也无从谈起,几乎“被贫穷限制了想象”。很多国家的理科大学近乎奢侈品,于是重文轻理,甚至弃文从戎,实属学子们的无奈之选,诺贝尔奖这事不必想得太早。进入一个市场经济时代,若无公权力的大手笔合理调控,很多实践总是缺乏后援。投资商以赢利为目的,只会青睐那些周期短、见效快、有购买力的应用科学和应用技术,宁可对奇巧淫技砸下重金,也不会对荒漠化、农田土质修复、非洲地方病等投入情怀;宁可“山寨”“接汤”“做下游”,到处捡一些边边角角的业务,也不会对基础科学长期的冷板凳和可能的投资黑洞,多看上一眼。“军工联合体”通常成为拼抢战略红利的优先投入部门。依据同样的利益逻辑,早在1976年,美国的一半医疗支出都用于照顾病人生命的最后60天,加上另一大块用于性无能和脱发谢顶,相关研发显然不是为大面积穷国和穷人所准备的。全世界用于宠物、化妆品、奢侈品的研发收入,只要拿出百分之一,牙缝里省下一点点,培训四十多个极贫国家的脱贫技能也绰绰有余。长此以往,知识与利益捆绑,知识生产中的一部分,即零收益或收益不确定,却可能是人类迫切需要,乃至整个知识生态中至关重要的那部分,倒可能受到市场挤压,退出人们的视野。一个前辈观察当下的生活,也许也会觉得现代人太无能,在越分越细的现代分工体制下,只能打拼在生产链的一个小小节点,只能是偏才,只能是人形零件,放在相邻工序就是废才,比如医院里的胃博士不可代班肠大夫,管结肠的与管直肠的也各管一段相互袖手。这远不如从前:医生多是全科医生,教师多是“全科”教师(如打通文史哲,或打通数理化),连一个农民也可能是“全科”农民(农林牧副渔样样上得手),如此等等。现代人回到家里也许就更笨了,即便是高学历的白领,也可能煮不好一碗面,洗不好一件衣,更不懂如何修桌子或出门挖草药。他们被“傻瓜化”的各种家用自动设备,被发达的电商配送服务,宠成了一个个“巨婴”,屁股常在沙发里生根,不时靠旅游、八卦、表情包来打发闲暇,还以为自己操弄傻瓜相机就懂得了摄影。专业细分是知识增长的势所必然,有利于提高劳动效率,不就得这样吗?何况日子过好了,有钱人无须什么事都自己干,很多过时的知识和能力,要丢那就丢了吧。不过,如果他们的实践面过分收窄,“零件化”的职业状态叠加“原子化”的心理状态——某种个人主义的自恋和自闭,就很可能失去走出自我的能力,失去对父母、亲戚、邻居、朋友、服务者、合作者、庶民大众的兴趣和了解,失去在困苦、焦虑、情义、背叛、绝望、斗争、虚伪、牺牲中的历练,欠缺作为一个群居生命不可或缺的社会阅历。如果事情是这样,“巨婴”们就真的长不大了。经验蕴积不够,必有感受机能的退化失敏,一如赤道居民对“冰雪”一词无感,即便翻字典读懂了,但肌肤、神经、情绪上还是无感。到这一步,任何优秀的文化和思想都不易与他们的心智接轨,更谈不上共振。“奶头乐”(Titty Tainment)的亚文化潮流便会应运而生,取而代之,找到最合适的生长土壤,找到兴风作浪的资本吸金神器。娱乐为王,刺激为王,搞笑搞怪就是一切。因一味迁就受众轻浅的理解力,各种“神剧”都能成为热剧,“狗血”与“鸡汤”最容易成为头条。即便偶尔涉及历史和政治话题,有几枚流行标签就够了。他们一通嘴炮打下来,信者恒信,不信者恒不信;记得的恒记,不愿记的恒不记。碰到不顺耳的看法,有条件时要踩,没条件时创造条件也要踩——事情就这么简单!这就说到文艺和时论,说回到文科知识了。据说“奶头乐”是出于冷战对手的阴谋,是刻意制造娱乐快餐,意在填满弱者心智,消解反抗既得利益者的意愿和能力。其实,即便没有外部输入,即便也不如另一些人所忧,可诿责于父母、学校、社会的“娇惯”和“过度保护”,就更深原因而言,只要前述条件和趋势不变,只要人们对社会实践的疏远面、绝缘面、无知面不断增大,这些人想离开文化奶嘴,恐怕也难——这里既有知识的失衡(多表现于理科),也有知识的失真(多表现于文科)。最日常的现象是,一些大学生居然被小无赖忽悠,一些硕士或博士被校园贷、高消费、假网恋、出国梦、成功学、邪教组织无谓吞噬生命,悲剧时见报端。他们的学业高分,他们的超长网龄,都不足以摆脱“利令智昏”的古老魔咒,不足以换来连古人也不缺乏的基本判断力,无法健全自己成熟和正常的人格。延续前面的话题,这是指现代人特别容易重知轻行,以知代行,使自己的实践日益虚浮,知识生产“脱实向虚”。这也就是说,牛顿和爱因斯坦那个时代尚属正常,资本主义拉动生产力,知识多服务于实业;然而自后工业时代以来,正如金融玩起了体内循环,知识也开始服务自己。金融(投机)与知识(自肥)两大产业,已构成新资本主义的双“虚”。
读书当然是一件好事。特别是在古代,交通和通信工具不发达,人们的活动半径小,知识多是亲历性的直接知识,所谓要知道梨子的滋味,就要亲自吃上一口。由此产生的知识量显然不够,非常不够,人们急需用书本补充间接知识,不能不羡慕“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尽管庄子对书本并不特别信任,在《秋水》中警告:“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陆游也对书本一直警惕,在《冬夜读书示子聿》中感慨:“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但毕竟那时间接知识极度稀缺,读书人都是宝贝疙瘩,直到20世纪前期,中国军队里的连长或营长,身边能有个识文断字的文书官,能看懂命令和地图的那种,还相当稀罕和要紧。变化的拐点很快到来。中国的文盲率已从七十年前的80%降至4%,高校毛入学率接近五成,这意味着印刷机、网络服务器开始热得发烫,谓之“信息”的间接知识出现疯长和爆炸,反过来大规模挤压和取代直接知识。在很多人那里,“知识”已等同于书本知识,“良好教育”已等同于完整学历,“知识就是力量”无异于文凭就是身价和话语权。一百本书产生一百零一本书,一千本书产生一千零一本书,知识的自我繁殖和次生、再生链条无可遏止。知识的分支也无比庞杂,以致同科俩博士也可能互为聋子,因分支不同就听不懂对方的概念。从学前班到博士后,从鼻涕娃到白发生,很多人半辈子或大半辈子都在读读读,如果入职院校或媒体,更可能成为终身“书虫”——这种情况在文科领域特别多见,也特别令人担心。书本有什么不好吗?能因此见多识广、旁征博引、集思广益,充分吸收前人和他人的成果,不正是人类智商提升和文明兴旺的最大优势?这话没错。不过,美国电影《心灵捕手》(1997年)里,一个禀赋过人的学霸,一位叛逆的天之骄子,曾被老师的一段话震击:你从未离开过波士顿,是吧?所以你说到艺术,只有一些艺术书籍里的粗浅论调,关于米开朗基罗,关于他的政治抱负,关于他与教皇的故事,关于他的性取向和他所有的作品,你知道得很多,对吗?但你不知道西斯廷教堂的气味,你也从未站在那里久久凝视美丽的天花板。
如果我说到战争,你会说出莎士比亚的话:共赴战场,亲爱的朋友,如此等等。但你从未接近过战争,从未把好友的头抱在膝盖上,看他呼出最后一口气,向你绝望地呼救。
如果说到女人,你八成也会说出个人偏好的谬论,你上过几次床,如此等等,但你说不出你在女人身旁醒来时那种幸福的滋味。你也许会引述十四行诗,但你从未看到过女人的脆弱,也从未看到她能击倒你的双眼,让你感觉到上帝的天使为你而来,把你从地狱里救出。你也并不了解真正的失去,因为唯有爱别人胜过自己的人才能体会,你大概不敢那样爱吧?
……
这些大量冒出的“知道分子”(网友语),与真正的知识分子的最大差别,在于前者缺少现场性的感受和经验,缺少实践的重力与活性。采访、座谈、参观、视察、实习……当然也是实践,聊胜于无,但如果不足够和深度地去做,便不足以激活、消化、修正、补充间接知识——更不要说发展了。永动机式的空头理论,看似环环缜密,甚至合得上能量守恒定律,做起来根本没戏,就是这样来的。文科里的“口舌之学”而非“心身之学”(王阳明语),也是这样来的。笔者曾在一篇文章里说过:一位从未做过任何生意的在教经济学,一位从未参加过任何实战的在教战役学,一位从未当过记者或编辑的居然开讲新闻学,一位既未当过官也未造过反的居然把持政治学,而一位个人品行很糟糕的家伙则可能一再发表伦理学论文……你就那么相信?把他们的学问不断学舌和复制下去,人们就那么放心?读书充其量只是半教育。积弊日深的全球现有教育体制延绵数百年,经新资本主义的塑造升级更为根深蒂固,需要一种大体检,需要一场大手术。这包括设计和推出一种新制度,视工龄与学历同等重要,更鼓励师生双方对险难岗位工龄、研发工龄、多岗工龄的积攒,以重建人才评价标准体系,大大提升实践的地位,从根本上打掉应试教育、论文生涯所组成的荒唐闭环。如此等等,也许是所有社会改革议程中更具有基础意义的改革——至少是之一。问题是,各种既得利益集团不可能接受这一点。文凭工厂、论文生意等已把他们养得够肥,好日子还得过,知识利益的等级化和垄断化还得加固。哪怕“花钱买版面”在眼下很多地方已见多不怪并寡廉鲜耻,哪怕“SCI数据库”“JCR报告”“影响因子”充满猫腻,不过是出自一家私人公司的生意经,业内不少人心知肚明,但还是会被奉为国际科研评价体系的超级指挥棒。寄生于现有体制的大批教育商、学术商、传媒商、知识官僚已不习惯让实践家——特别是底层的实践家,带着汗水和手茧闯入他们的专属殿堂。
“行万里路”也好,“生活即教育”(陶行知语)也好,这类话也会被他们说一说,出现在什么演讲词里。不过其意思很可能被理解为旅游的消费账单,或看一眼平板电脑里的专题纪录片。如果能成为社会公益的形象工程,三两点缀于履历表,那更属难能可贵。这样,很多企业和事业机构常感到无人可用,而越来越多的大学生却对社会感到畏惧,不愿毕业离开安全的校园,也不愿结束“宅男”“宅女”的日子。教育与社会的裂痕日渐扩大,知识的信用度一路下滑。“我喜欢没受过什么教育的人!”特朗普这一口白,迎合了相当一部分底层人对精英阶层的戒心和愤怒,竟助其收割了史上选票第二高的政治人物光环。美国学者尼古拉斯·卡恩斯对全球228个国家和地区进行统计和比对,发现政治家中,平均学历高的反而比学历低的治理成绩更糟。连麦肯锡这个全球最大的人力资源咨询管理公司,其老板的用人标准,也是一要hungry(饥饿),即绝不要富二代、官二代;二是要street smart(街头聪明):即灰头土脸摸爬滚打一路拼上来的,切不可是高学历的书呆子。这类迹象通常会被主流媒体闪过去。不用说,实践主体意味着人民主体,意味着为人民服务的价值观,将严重冒犯某种隐形的政治机心与伦理禁脔。不少媒体人对此心照不宣,不会去斗胆冒险。2020年的美国让人看得步步惊心,一些中国“文革”的过来人大概还有几分眼熟。很多城市在砸雕像、打招牌(大破“四旧”),游行示威不断冲击政府和议会(炮打司令部),烧汽车、抢商店、枪击案的暴力呼啸说来就来(文攻武卫),种族压迫的老账与暗中通俄的现行一起查(深挖阶级敌人),家人之间因政治反目并公开举报(亲不亲,路线分),连基本防疫措施也被视为政治陷阱(宁要资本主义的病,不要社会主义的医)……愤怒者几乎把一部历史剧异地重演了一遍。两相比较,一个中国女孩穿条花裙子被指责为资产阶级的遗毒,与一位西方老妇戴口罩被指责为对自由主义信仰的背叛,实为异曲同工。中国当年并无贫富分化,也没外来移民群体,不存在具体利益冲突,也闹得那么凶,似乎不好理解。当这种失控出现在经济、教育高度发达的地方,出现于“山巅之国”和“上帝选民”,也是一种不好理解。可见,不论东方还是西方,不论在穷国还是富国,人类的理性启蒙成果都不宜过于高估。意识形态教条化、极端化的失控,可随时击溃人的智商和温良,集体犯晕是一个持久的隐患。其实,意识形态是思想竞争的正常工具,在其早期大多如此;一旦进入教条化、极端化的状态,才会滑向非理性,通常表现为信仰狂热,思维僵硬,脱离实际,无视事实,求助假新闻,成为一种不由分说和不可冒犯的神主。
邓小平在改革开放初期提出“不争论”,不是没有对主义的思考,只是因为书生们吵架误事,耗不起,说不清,不会有任何效果,“越辩越明”之类说法根本不灵。神主一上阵,只可能死磕到底,只可能掀桌子,砸场子,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那么来一道封口令,便不失为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一种务实者的权宜。马克思在原则上同样寸步不让,却也至少五次宣称自己“不是马克思主义者”,见诸《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版第35卷385页、第21卷541页附录、第37卷432页、第37卷446页、第22卷81页。这无非是他担心自家学说也进入教条化、极端化的理解,失去生动活泼和包容开放的应有之义。他的自信表现为一再鼓励他人向自己发动质疑。事情看来是这样,人们只要深入实际,来到现场,面对具体问题,由于各方都熟悉问题的来龙去脉和上下左右,有信息的充分沟通与分享,达成共识是大概率事件。要排涝就排涝,要修车就修车,要包产就包产,要反腐就反腐……谁会同自己的眼睛和钱过不去?除非白痴,很少人不通情理。因此,常见的情况是,越是到工人、农民、商人、基层官员、科技人员那里去,就越少听到意识形态化的口水仗。相反,一旦远离具体现场,一脑子事实换成一脑子理论,人们活得高雅和高深起来,闪耀着这种或那种“政治正确”的神圣光环,事情才会陷入危险,连“花裙子”和“口罩”也能通过“上纲上线”顷刻间变得易燃易爆。到那时,书本左派对抗书本右派,书本激进对抗书本保守,书本效率对抗书本公平……在书本知识的混战危机中,再好的道理都没法说了。这并不是说“读书越多越反动”,不是说大老粗具有天然优势。事实上,无论学历高低,人们谈“主义”时都容易崩,谈“问题”时都不难磨合,与穿不穿草鞋没关系。这也不是说书本一定会惹祸,而是说这世界上,所有知识最终都需要落地。唯实践能清醒所有“永动机”式的理论空想,唯实践能给神主知识退烧、脱敏、活血、解毒,是知识重获解释力和引领性的前提,是一切伟大理论活的灵魂。毛泽东1937年撰写《实践论》。一个极穷、极弱、极乱的大国在当时几无发展前例可援,各种洋教条让国人左右皆误、一再迷路,若无《实践论》的唤醒,没有一场大规模的知识生产自主解放,全社会行动力的不断凝聚和增强简直无从想象——那是一个并不遥远的生动故事,可为今人借鉴。如果说神主知识不可取,碎片知识同样让人头痛,是时下求知者们的另一大灾情。这样说的背景,是当代的知识产能实在太强了,未来的知识更可能多得令人望而生畏。严格地说,对每一块石头都可考古,给每一个人都可写传记,而天上每一颗星星都值得成立N个研究院去探索……但我们需要那么多知识吗?太多信息让电脑死机,太多知识让人不堪其累,会不会反有多方丧生之虞,让人们不是更善于行动,而是更难于行动?也许,需要一种筛选优化机制,助人们适时轻装上阵,排除大量不急需、不必要、不靠谱的知识。还需要一种活化组织机制,让万千知识各就其位,各得其所,组成手脚四肢和五脏六腑,共享统一的灵魂。不能不提到,随着解构主义等后现代哲学风行,旧的独断论遍遭清算,只是一篙子打翻所有的“大叙事”,视一切概念为“能指”和“神话”,在文本符号里层层揭伪,层层打假,把造反进行到底,痛快倒是痛快,但也有虚无之危——把“遮蔽性”统统罪名化,其本身是否也构成了一种新型的独断论?人们至少可以先问上这么一句。这事暂且从略,不妨以后再说。物理学家霍金称:“21世纪是复杂科学的世纪。”他是指理科。如果以物为认知对象的理科尚且如此,那么文科(还有医科)以千差万别和千变万化的人为认知对象,当然更是复杂加倍——虚无主义也许不失为一面应时的破镜。由于识字率越来越高,由于知识产能马力全开,由于各领域、各层级、各门派、各分支、各种方法和风格、各种利益背景和实践细节,无一不在盛产知识,再建“大叙事”确已困难重重。于是人们习惯于各说各话,自说自话,头痛医头(甚至只医头发),脚痛医脚(甚至只医脚皮)。国学派同工业党谈不拢,多元派同法律党谈不拢,这还算好理解。反核圈同劳工圈谈不通,女权派与自由派谈不通,就有点费解了。更让人奇怪的是,同是动保人士,宠物派和野生濒危派可能势不两立;同是原住民维权的同道,修路派和拒路派可能不共戴天;同是在抗议超级跨国公司的资本全球化,新左派、同性恋、民族主义者、黑客、素食人士、裸体主义者倒可能自己也闹成一团,甚至打上一场……有关瑞典“环保少女”的争议不过是最新一段插曲。不是要百家争鸣吗?争一争也许不错。既然都有理有据,那么任何人都有权发声。但如果人们都是用高音喇叭拼命发声,都希望别人张大耳朵听好,却缺少耐心、兴趣、时间听别人发声,失去了理解和包容他者的能力,大概不是一种正常。即便把杠精们挡在门外,都端起学术架子,拿出绅士风度,开出一个个优雅的高端研讨会,然而只要小题目路线仍至高无上,互相屏蔽者的合影与碰杯也不正常。笔者的记忆中,有两位文学朋友曾靠三五句话一见如故,立刻撇下我等庸常之辈,另择一室亲密深谈。可没过几分钟,大概也就是七八句话的工夫,两人又破门而出各奔东西,一个大骂“骗子”,另一个断言“那家伙屁都不懂!”。必须指出,作为前述实践盲区、实践窄道、实践浮影的产物,这种碎片知识多出于白领人士,往往经验含量甚少,戴上旧式的“经验主义”帽子并不合适。也许它更像一种小教条主义,或者说,是小教条和小经验煮成的一些夹生饭。新资本主义时代的经验贫血症同样显现于此。长此以往,众声喧哗,谁也听不清谁。没有统领小真理的大真理,真理便让位于形形色色“我”的真理。换句话说,“大叙事”溃散,其意外代价是大“三观”(世界观、价值观、认知观)随之缺位或暧昧,碎化了浮躁而低效的心智,使碎片知识无法得到一种知识方法、知识伦理的黏结与组织,离可操作性已越来越远;这一情形离争夺资源的难看吃相,倒可能越来越近。作为知识失能的正常反应,民粹主义和反智主义的入场便不可避免。很多人无奈之余,最容易把解决乱局难题的希望寄托于一些强人,那些根本不要知识、不讲道理、作风粗鲁而强悍的可疑救星——比如指望一两个政治枭雄来痛击疑点重重、劣迹斑斑的“全球化”。“刘项原来不读书”(毛泽东诗句),那意味着历史再一次把知识搁置和冷藏,大棒再一次成为最有效语言,知识分子目瞪口呆暂时退局旁观。科学史家库恩说过,“在公认的危机时期,科学家常常转向哲学分析……为新传统提供基础的一条有效途径”,包括借助“直觉”“意会”“无意识”,以革命的方式共约和共建新的“知识范式”,打造一个新的思维共惠平台。这差不多是说,在不同专业之间,靠嗅也能嗅出一种有关知识的知识,向上升维,分中求合,以结束各自的画地为牢,结束各自专业可能的死局和不安全感。这种哲学高瞻,需要对人类实践实现大规模的修复,需要来自实践前沿的睿智,既贯穿于各自的专业自信,也体现于及时的专业自疑,永葆自疑这一求实求新者的必备能力之一,以促成新思维的蓄势待发。这种哲学高瞻也需要人格与胸怀。康德是一个兼职数学家,终身蛰居偏僻小城,过着清贫的日子,其墓碑上却刻有这样一句:“有两种东西,我对它们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们在我心灵中唤起的惊奇和敬畏就会越来越历久弥新,一个是我们头顶浩瀚灿烂的星空,另一个就是我们心中崇高的道德法则。”这一墓志铭体现了一个伟大时代众多求知者的风貌,也蕴积了当年知识之所以成为力量的磅礴心志。那时候的人们并非说话句句在理,但天地和心灵是多么广阔!人们握有经验方法与数理方法两大工具,差不多就是握有理科版的“接地”“接天”之道,就能把整个天下真正揣在胸中。前人已远,后人接薪。时值全球现代化面临新的十字路口,各种知识小格局碎了又碎,我们能否重建“三观”,重建形而上,打通知识的任督二脉,找到各种知识既能相互博弈和碰撞,又能相互通约、消化、滋养、激发的成长机制?我们能否跨过前人的许多见解,但找回前人的志向,谋术有别,为学相济,做事有别,为道相通,让全人类文明成果再次汇聚成共同前行的力量?这是逼近每个求知者的又一悬问。
本文原载《文化纵横》2021年第2期,原标题为《知识,如何才是力量》,篇幅所限,内容有所编删。欢迎个人分享,媒体转载请联系本公众号。